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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好文共享】季羡林:我和外国语言[frank] [打印本页]

作者: siyuan    时间: 2017-4-13 11:15
标题: 【好文共享】季羡林:我和外国语言[frank]
      经朋友推荐,我在网络上看到了这篇文章《季羡林:我和外国语言》,作为一名正在学习语言的学生,看到大师分享学习语言的经历和感悟还是颇有收益。本来已经将文章分享至微信“朋友圈”,但是考虑到让今后的同济同学们也能看到,于是就偷懒将这篇文章转载至此。

      原文主要内容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季羡林在清华大学的语言学习经历,主要讲述一些回忆及趣事;第二部分是季羡林在德国的语言学习经历及感悟。阅读之后,我认为第二部分对留学葡萄牙学习语言的我们有较大的借鉴意义。从语言学习的角度,对我而言,季羡林通过选课听课、同女房东谈话来提高听说能力,以及其介绍的德国通常使用的教学方法,尽快让学生阅读原文,语法由学生自己去钻,不在课堂上讲授,只有实在不通时教授才加以辅导,这些内容都值得我借鉴。从适应国外生活,融入当地社会的角度,其经历更值得我们借鉴。

      原文链接为:http://www.qinghetao.com/1331.html

      【以下为文章内容】

      我上面谈到,我虽然号称德文专门化(在清华大学时),然而学习并不好。可是我偏偏得了四年高分。当我1934年毕业后,不得已而回到母校济南高中当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清华与德国学术交流处订立了交换研究生的合同,我报名应考,结果被录取了。我当年舍北大而趋清华的如意算盘终于真正实现了,我能到德国去留学了。对我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可是我的德文水平不高,我看书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听、说则全无训练。到了德国,吃了德国面包,也无法立刻改变。我到德国学术交流处去报到的时候,一个女秘书含笑对我说:“LangeReise!”(长途旅行呀!)我愣里愣怔,竟没有听懂。我留在柏林,天天到柏林大学外国语学院专为外国人开的德文班去学习了六周,到了深秋时分,我被分配到Gbttingen(哥廷根)大学去学习。我对于这个在世界上颇为著名的大学什么都不清楚。第一学期,我还没有能决定究竟学习哪一个学科。我随便选了一些课,因为交换研究生选课不用付钱,所以我尽量多选,我每天要听课六七小时。选的课我不一定都有兴趣,我也不能全部听懂。我的目的其实是通过选课听课提高自己的听的能力。我当时听德语的水平非常低,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情况我在上面已经谈过。解放后,我们的外语教育,不管还有多少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其水平和认真的态度是解放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这一点现在的青年不一定都清楚。因此我在这里说上几句。我还利用另一种方式来提高自己的听说能力,这就是同我的女房东谈话。德国大学没有学生宿舍,学生住宿的问题学校根本不管,学生都住民房。我的女房东有一些文化水平,但不高。她喜欢说话,唠唠叨叨,每天晚上到我屋里来收拾床铺,她都要说上一大套,把一天的经过都说一遍。别人大概都不爱听,我却是求之不得,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来练习听力。我的女房东可以说是一位很好的德文教员,可惜我既不付报酬,她自己也不知道讨报酬,她成了我的义务教员。

     到了第二学期,我偶然看到Prof.Waldschmidt开梵文课的告示。我大喜过望,立刻选了这一门课。我在清华大学时,曾经想学梵文,但没有老师教,只好作罢。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怎能放过呢?学生只有三个:一个乡村里的牧师,一个历史系的学生。Waldschmidt的教学方法是德国通常使用的。德国十九世纪一位语言学家主张,教学生外,比如教学生游泳,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推下去,如果淹不死,他就学会游泳了,具体的办法是:尽快让学生自己阅读原文,语法由学生自己去钻,不在课堂上讲解,这种办法对学生要求很高。短短的两节课往往要准备上一天,其效果我认为是好的:学生的积极性完全调动起来了。他要同原文硬碰硬,不能依赖老师,他要自己解决语法问题。只有实在解不通时,教授才加以辅导。这个问题我在别的地方讲过,这里不再详细叙述了。

     德国大学有一个奇特的规定:要想考哲学博士学位,必须选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对我来说,主系是梵文,这是已经定了的。副系一个是英文,这可以减轻我的负担。至于第三个系,则费了一番周折。有一个时期,我曾经想把阿拉伯语做为我的副系。我学习了大约三个学期的阿拉伯语。从第二学期开始就念《古兰经》。我很喜欢这一部经典,语言简炼典雅,不象佛经那样累赘重复,语法也并不难。但是在念过两个学期以后,我忽然又改变了想法,我想拿斯拉夫语言做为我的第二副系。按照德国大学的规定,拿斯拉夫语做副系,必须学习两种斯拉夫语言,只有一种不行。于是我在俄文之外,又选了南斯拉夫语。

     教俄文的老师是一个曾在俄国居住过的德国人,俄文等于是他的母语。他的教法同其他德国教员一样,是采用把学生推入游泳池的办法。俄文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德国的学期短,然而我们却在第一学期内,读完了一册俄文教科书,其中有单词、语法和简单的会话,又念完果戈里的小说《鼻子》。我最初念《鼻子》的时候,俄文语法还没有学多少,只好硬着头皮翻字典。往往是一个字的前一半字典上能查到,后一半则不知所云,因为后一半是表变位或变格变化的。而这些东西,我完全不清楚,往往一个上午只能查上两行,其痛苦可知。但是不知怎么一来,好象做梦一般,在一个学期内,我毕竟把《鼻子》全念完了。下学期念契河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的时候,我觉得轻松多了。南斯拉夫语由主任教授Prof.Braun亲自讲授。他只让我看了一本简单的语法,立即进入阅读原文的阶段。有了学习俄文的经验,我拼命翻字典。南斯拉夫语同俄文很相近,只在发音方面有自己的特点,有升调和降调之别。在欧洲语言中,这是很特殊的。我之所以学南斯拉夫语,完全是为了应付考试。我的兴趣并不大,可以说也没有学好。大概念了两个学期,就算结束了。

     谈到梵文,这是我的主系,必须全力以赴,我上面已经说过,Waldschmidt教授的教学方法也同样是德国式的。我们选用了Stenzler的教科书。我个人认为,这是一本非常优秀的教科书。篇幅并不多,但是应有尽有。梵文语法以艰深复杂著称,有一些语法规则简直烦琐古怪到令人吃惊的地步。这些东西当然不是哪一个人硬制定出来的,而是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利用比较语言学的方法都能解释得通。Stenzler在薄薄的一本语法书中竟能把这些古怪的语法规则的主要组成部分收容进来,是一件一分不容易做好的工作。这一本书前一部分是语法,后一部分是练习。练习上面都注明了相应的语法章节。做练习时,先要自己读那些语法,教授并不讲解,一上课就翻译那些练习。第二学期开始念《摩河婆罗多》中的锞(那罗传》。听说,欧美许多大学都是用这种方式。到了高年级,梵文课就改称Seminar,由教授选一部原著,学生课下准备,上堂就翻译。新疆出土的古代佛典残卷,也是在Seminar中读的。这种Seminar制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是训练学生做研究工作的一个最好的方式。比如,读古代佛典残卷时就学习了怎样来处理那些断简残篇,怎样整理,怎样阐释,连使用的符号都能学到。至于巴利文,虽然是一门独立的课程,但教授根本不讲,连最基本的语法也不讲。他只选一部巴利文的怫经,比如《法句经》之类,一上堂就念原书,其余的语法问题,梵巴音变规律,词汇问题,都由学生自己去解决。

      念到第三年上,我已经拿到了博士论文的题目,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正式爆发。我的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Prof.E.Sieg老教授又出来承担授课的任务。当时他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但身体还很硬朗,人也非常可蔼可亲,简直象一个老祖父。他对上课似乎非常感兴趣。一上堂,他就告诉我,他平生研究三种东西:《梨俱吠陀》、古代梵文语法和吐火罗文,他都要教会我。他似乎认为我一定同意,连征求意见的口气都没有,就这样定下来了。我想在这里顺便谈一点感想。在那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里,把世间极其复杂的事物都简单化为一个公式:在资产阶级国家里学习过的人或者没有学习过的人,都成了资产阶级。至于那些国家的教授更不用说了。他们教什么东西,宣传什么东西,必定有政治目的,具体他讲,就是侵略和扩张。他们决不会怀有什么好意的。Sieg教我这些东西也必然是为他们的政治服务的,为侵略和扩张服务的。帝国主义的侵略扩张政策,谁也否认不掉。但是不是他们的学者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为这个政策服务呢?我以为不是这样。象Sieg这样的老人,不顾自己年老体衰,一定要把他的 “绝招”教给一个异域的青年,究竟为了什么?我当时学习任务已经够重,我只想消化已学过的东西,并不想再学习多少新东西。然而,看了老人那样诚恳的态度,我屈服了。他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而且是全心全意地学。他是吐火罗文世界权威,经常接到外国学者求教的信。比如美国的Lane等等。我发现,他总是热诚地罄其所知去回答,没有想保留什么。和我同时学吐火罗文的就有一个比利时教授W.Couvreur。根据我的观察,Sieg先生认为学术是人类的公器,多撒一颗种子,这一门学科就多得一点好处。侵略扩张同他是不沾边的。他对我这个异邦的青年奖掖扶植不遗余力。我的博士论文和口试的分数比较高,他就到处为我张扬,有时甚至说一些夸大的话。在这一方面,他给了我极大的影响。今天我也成了老人,我总是想方设法,为年轻的学者鸣锣开道。我觉得,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就算是对得起Sieg先生了。

      我跟Sieg先生学习的那几年,是我一生挨饿最厉害,躲避空袭最多,生活最艰苦的几年。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是最甜蜜的几年。甜蜜在何处呢?就是能跟Sieg先生在一起。到了冬天,大雪载途,黄昏早至。下课以后,我每每扶Sieg先生踏雪长街,送他回家。此时山林皆自,雪光微明,十里长街,寂寞无人。心中又凄清,又温暖。此情此景,终生难忘。

      1946年我回国以后,当了外语教员。从表面上来看,我自己的外语学习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样子。对于语言,包括外国语言和自己的母语在内,学习任务是永远也完成不了的。真正有识之士都会知道,对于一种语言的掌握,从来也不会达到绝对好的程度,水平都是相对的。据说莎士比亚作品里就有不少的语法错误,我们中国过去的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诗人、词客等等,又有哪一个没有病句呢?现代当代的著名文人又有哪一个写的文章能经得起语法词汇方面的过细的推敲呢?因此,谁要是自吹自擂,说对语言文字的掌握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个人不是一个疯于,就是一个骗于。我讲的全是实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学习外语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在教学之余,我仍然阅读一些外文的书籍,翻译一些外国的文学作品,还经常碰到一些不懂的或者似懂而实不懂的地方,需要翻阅字典或向别人请教。今天还有一些人,自视甚高,毫无自知之明,强不知以为知,什么东西都敢翻译,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结果胡译乱写,贻害无穷,而自己则沾沾自喜,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事!

     “你学了一辈子外语,有什么经验和教训呢?,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问。经验和教训,都是有的,而且还不少。

     我自己常常想到,学习外语,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到了一定的时期,一定的程度,眼前就有一条界线,一个关口,一条鸿沟,一个龙门。至于是哪一个时期,这就因语言而异,因人而异。语言的难易不同,而且差别很大;个人的勤情不同,差别也很大。这两个条件决定了这一个龙门的远近,有的三四年,有的五六年,一般人学习外语,走到这个龙门前面,并不难,只要泡上几年,总能走到。可是要跳过这门龙,就决非易事。跳不跳过有什么差别呢?差别有如天渊。跳不过,你对这种语言就算是没有登堂人室。只要你稍一放松,就会前功尽弃,把以前学的全忘掉。你勉强使用这种语言,这个工具你也掌握不了,必然会出许多笑话,贻笑大方。总之你这一条鲤鱼终归还是一条鲤鱼,说不定还会退化,你决变不成龙。跳过了龙门呢?则你已经不再是一条鲤鱼,而是一条龙。可是要跳过这个龙门又非常难,并不比鲤鱼跳龙门容易,必须付出极大的劳动,表现出极大的毅力,坚韧不拔,锲而不舍,才有跳过的希望。做任何事情都有类似的情况。书法、绘画、篆刻、围棋、象棋、打排球,踢足球、体操、跳水等等,无不如此。这一点必须认清。跳过了龙门,你对你的这一行就有了把握,有了根底。专就外语来说,到了此时,就不大容易忘记,这一门外语会成为你得心应手的工具。当然,即使达到这个程度,仍然要继续努力,决不能掉以轻心。

      学习外语,同学习一切东西一样,必须注重方法。我们过去尝试过许多教学外语的方法,都取得过一定的成绩。这一点必须承认。但是我们决不能迷信方法,认为方法万能。我认为,最可靠的不是方法,而是个人的勤学苦练,发挥主观能动性。这个道理异常清楚。各行各业,莫不如此。过去有人讲笑话,说除臭虫最好的办法不是这药那药,而是“勤捉”。其中有朴素的真理。

      我学习外国语言,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如今我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回顾这六十多年的历史,心里真是感慨万端。我学了不少的外国语言,但是现在应用起来自己比较有把握的却不太多。我上面讲到跳龙门的问题。好多语言,我大概都没有跳过龙门。连那几种比较有把握的,跳到什么程度,自己心中也没有底。想要对今天学外语的年轻人讲几句经验之谈。想来想去,也只有勤学苦练一句,这真是未免太寒碜了。然而事实就是这个样子。这真叫做没有办法。学什么东西都要勤学苦练。这个真理平凡到同说每个人只要活着就必须吃饭一样。你不说,人家也会知道。然而它毕竟还是真理。你能说每个人必须吃饭不是真理吗?问题是如何贯彻这个真理。我只希望有志于掌握外语的年轻人说到做到。每个人到了一定的阶段,都能跳过龙门去。我们祖国今天的建设事业要求尽量多的外语人材,而且要求水平尽量高的。希望我们大家共同努力,达到这个神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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